重回田野 (1)

2008 年 10 月 06 日 § 發表留言

 
    「阿文,到家了!」我對你說。望著你仰面朝上的躺著,身體一動也不能動的無助模樣,我不住地撫摸你的額,而你,只動了動眼皮,臉上扭曲了一絲皺紋,便不再理會我。阿文,我們要回外婆家啦,這是你總喜歡的一段旅程呢。
 
    小時候,當我們一同坐在發財車的後方要回鄉下時,你總是特別多話,每當高速公路出現了廣闊的嘉南平原時你就唱歌,你不停地在轟隆隆的引擎聲與呼呼的風嘯中唱著,歌聲斷斷續續的,以致我現在卻記不起你唱過什麼歌曲,我忘不了的是發財車顛頗中你吹亂的頭髮與高歌的模樣,在大塊農地泛紅的天際下,跑馬而過無止盡的椰子樹影背後,詩人的神情。
 
    當然,姊姊知道別人不是這麼叫你的,在親戚或是不跟你一夥卻知道你的人們口中,你是個游手好閒的混混,甚至以前在學校時老師要我們寫的新詩練習到最後你有沒有寫我都很懷疑,畢竟太多作業都是我幫你多寫一份了事。
 
    你是個不喜歡學校的聰明小孩。
 
    一如其他嘉南平原的村落,我們的村莊被農田包圍著,農人的房屋以土地公廟為中心,過去我們都是到廟前的院子雜貨店找其他小孩玩,或是在老家旁的空地打混一整日。小六那年你堅持跟著外公到田裡去,之後的幾天便丟下我往田裡跑,總是太陽要下山了你才滿臉紅通通的回家,沒有人知道你跑去哪裡。晚餐時外婆說早知道就叫外公不要帶你去田裡趴趴走,還瞪了外公一下,外公於是跟著說田裡蛇很多很危險,而且水牛會追落單的小孩嚇你,你卻都笑笑的說:「麥啦。」那天晚上洗完澡後,趁著外公外婆看連續劇時,你神秘兮兮的拉著我到庭子裡說:「姊,明天我帶你去很好玩的地方。」一臉得意的樣子。
 
    隔天午飯之後,我們很有默契的不跟外婆打招呼就出門了,一到了巷子口,你就忍不住開心跳著,一邊跟我說很好玩喔一邊拿出一大瓶寶特瓶,說是為我準備的補給開水。然而,那天對我來說只是走不完的田埂,地上的稻草枯枝不斷提醒我不該穿拖鞋出來跟你閒晃,一留意就會感到太陽曬著皮膚的刺痛。而你卻開心的望著遠方望著藍天跳著跑著,彷彿測試著自己的能耐,你充滿自信的要我看你追逐麻雀,你說有一天長大你要變很強很強,我熱的不想再要求你講清楚一點,反正從小你作文就是亂掰一通,由一堆不切實際的形容詞組成而已。但那時候我更確定你跟班上的男生都不一樣,你愛廣闊的田野你愛風愛麻雀,你接受功課不如人,評語不如人,卻要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強。
 
    看你開心的模樣,還是很吸引人,使我繼續跟著你往下走,熱呼呼卻不再那麼難耐的汗滴,在微風與泥土香中達到某種平衡。那時稻田都收割了,你牽著我離開田埂往田裡走去,慢慢的我們走近了一座土丘,你指著上頭跟我說:「就這裡。」眼睛滿是期待卻只是搔搔頭髮的低姿態。我不會忘記總是粗心的你那時多麼小心翼翼地拉著我爬上去,深怕我弄髒了跌倒了就不跟你上去,我知道你的,所以只好讓你看到姊姊難得的踉蹌模樣。
 
    那時日頭仍是高高的,彷彿永恆不會下落一般,照看著這片禿黃,安靜的只有風與水紋。土丘上可以看到遠方有窟大水漥,幾頭水牛泡在裡面,我們都很少看過水牛,卻不像你那麼喜愛牠們,你指著田埂旁,坐著一個男生,你說那個男生是負責顧水牛的,年紀跟我們差不多的樣子,你在這裡很多天都看到他一個人,你說他有注意過你可是你們誰也不管誰。在我們坐在土丘上的時間,我感到他跟你一樣都是跟班上不同的男生,那男孩偶而畫畫偶而望著天空,這樣一段時間內,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文字可以描寫我看到的他,大概就是:不同於學校裡整天沒事找事做的男生,他彷彿跟他看顧的牛隻一般緩慢自得。
 
    正當你看著天空又彷彿進入夢中的時候,我發現有一群人拿著棍子木棒越過田野朝著那男生跑過去,直到我發現那不是都市小孩的玩樂而是群毆時,那男孩已經被追打在地了,好不容易驚叫聲才從我的胸口發出時,身旁的你已衝下土丘,我心裡直覺要叫住你卻已來不及,只能不顧自己的笨拙與勾破的裙子往水漥跑過去,我永遠記得當時自己好害怕心跳得好快,我跑得好喘好喘,而唯一不得不跑過去的理由是為了保護弟弟。
 
    你是怎麼打破那個年紀最大的男生的頭啊?當你奔跑時,風與夕陽一定讓你忘了回家後會被外公罵,忘了你人單勢孤,忘了打架的疼痛,當然你更不會在意後方的我的叫喊,你心裡只有剛剛望著天空時所夢想的吧,你到底在想甚麼呢?
 
    於是等到我見到你時,你手裡正拿著一大塊石頭,警覺著下一個目標該是誰,你知道還得打倒很多人,至少四個、甚至更多,你如此專注與決心,使你來不及發現那時所有人臉上的恐懼,因為你看不到那個被你打破頭的人臉上不止的血,你也看不到自己的臉,顯現著不顧一切後果的決心。直到你留意到一旁的我的叫喊,猛然地打破這個僵局地朝離我最近的那個人衝過去,這使對方的恐懼瞬間瓦解,趁著我阻止你時一哄而散。
 
    那天我們一起回家時我只覺得是世界末日,除了哭泣與擔心之外那幾天只剩下一片慘淡灰白,而後果是憨厚的外公外婆去人家家裡陪不是,媽媽從台北借了一筆錢趕回來賠了人家醫藥費,卻沒有誰給你太多的責備,你還跟那個男生成了好朋友,你唯一的損失就是愛你的姐姐從這件事之後開始恨你,愛恨交織的恨。
 
    或許,現在回憶起來,那時你闖的禍其實不算甚麼,那時對你的恨也是微不足道啊。你的個性注定了你的可愛與可恨。人們說自由,都是不自由的人需要的出口,但是他們學不了你,你總是毫不在乎,你自由的決定任何想做的與不想做的,你他媽的不斷闖禍卻毫不在乎我們的感受。我知道沒有人比你自由,於是我願意作不自由的人,我也不需要那些關於自由的說法,那都是騙術,而我不吃這套。
 
    阿文,這次你真的闖了大禍,真的把一切都搞砸了。或許,我也該學學你放下這一切,學你望著天空,我們就回家了,椰子樹後的夕陽一如往昔地陪著我們,美麗的嘉南平原等著見證這永遠的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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