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墜樓病患

2008 年 11 月 10 日 § 4 則迴響

 

一開始就接到通報了。「墜樓的病患,從七樓墜下。」當K凝視著女孩美麗的右手上的一列傷口,血流在白皙的手上,到處都是時。「一個好消息,病患從七樓墜下,意識清楚,vital signs穩定。」「七樓墜下生命徵象穩定?」有幾秒鐘吧K這麼想過,但是他離不開那隻手,隨著針起針落,它在K的視線下漸漸完整而美麗,成就完美的偏執使他沒注意到已死為名的神已進入了診間,隨著病人的伸吟呼喊,祂進入了他的地盤。

 

K靠近了滿身泥土雜草的病人時,當他花五秒鐘嘗試先冷靜的看一眼病人全身,當他把聽診器擺上微微泛紅的的胸廓時,瞬間,流著血的那一列紅,像是得意的女間諜回眸,浮現了K的眼前,「浪費了三分鐘,不該縫那隻手,一秒鐘都不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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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當K初入急診時,嚴重創傷的病患給他的印象總是片段與模糊,他總是負責戰役中的某一個小部分,例如寫病歷、開立電腦的檢驗單,他警醒的聽著學長的吩咐,一秒也不敢停下地推來超音波、做心電圖、打電話連絡緊急用血、跟著病人做電腦斷層等等,每每忙到最後一秒他才發現戰爭結束。有時候病人被救活了,有時候死了,K會跟著有點開心或有點難過,然而,因為他只是小兵,打贏了他沒什麼成就感,敗戰的失落止於輸了一條跟他不太有關連的人命。

 

於是在數不清的晨會裡頭,在多次關於外傷病患死亡案例的討論中,K摸索著自己的心得,他有著自己的死馬理論。「外傷病患如果到院時就沒有生命徵象,被救活的機率是0。」從一進急診,學長就這麼地說著,於是在戰場或大量傷患現場,沒有呼吸心跳的人會被掛上黑色的牌子,意思是別浪費時間在這位犧牲者上了。於是,在晨會上的所有死亡案例,一開始都是有心跳呼吸的,有的病患在剛進入急診時還能回答問題。討論可以大致分為兩個部分:處置有無瑕疵或臨場決策有沒有可以改進的部分;以及,死亡機轉,也就是病人是怎麼死的。

 

以前,在面對全身是傷到處血跡斑斑的病人時,K會像無頭蒼蠅不知道該做什麼,有時候他一個人急著要把斷掉的腿拉直、包紮,卻發現沒有人要幫他,還會因為占據了一條腿的位置而被斥責。現在,他知道一條斷了的小腿很難讓一個人死掉,甚至,大片的腦出血也不會是一個病人在急診死掉的原因。病人只有兩種情況會馬上死:沒有呼吸,或者是,沒有血流。有時候案例的死因是流血過多,那解法就是大量輸血與止血;有時候死於窒息,那解法就是插管,甚至在喉嚨開個洞,直接把管子插進去,幫助他呼吸;有時候病人心臟肺臟已經大片壞死,那麼,結論就是:死亡無法避免,做甚麼都沒有用的。於是,他反覆練習,他要求自己不要當無頭蒼蠅,不要被滿身傷口骨折所影響,他得先冷靜的發現病人會不會死,當病人還能睜眼看著他時,就能斷定他是死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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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後悔的K正是如此地看著眼前這個病患。他知道病人兩側呼吸音都是出血的聲音,光這點就足以致死,但即便如此,K還是提醒自己冷靜,得再看清楚一些戰場全貌:脖子沒有腫沒有斷;瞳孔等大有反射;肚子至少沒有因為裝滿血而脹大;但是一隻腳歪了,得當心骨盆可能也是會給他致命一擊的地方。他的護士傳來了血壓110/70、心跳110,監視器上的心跳規律,雖然樣子有點怪。

 

「有機會!」

 

K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興奮的心情,在這場死神光臨的棋局裡,他感到自己是坐在對面的那個,他已掌握情勢,甚至有機會贏!他的心跳加速、瞳孔放大、雙手微微抖著,他得深吸一口氣來抑制交感神經過度興奮所帶來的腎上腺素。巨大的X光機器陣地轟隆到來,監視器規律尖銳地逼人,護士們在病人手上試著打上針抽血,病人哀嚎著,一隻落在床上的毛毛蟲再多添一陣尖叫。天啊!這是戰場,這可不是starcraft,此時此刻,每一秒都是關鍵,輸的代價是眼前的這個人與跟著他前來的弟弟一樣一個溫文、有著灰白捲髮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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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效率的討論必定是充滿批判,這也是K所屬的急診晨會的特點。從K是小R1時就看著學長姐們在晨會上如何地在批判中為自己辯護。然而,就像尼采關於永恆回歸的概念一樣,一個病人身上的傷痕不可能一模一樣的出現在第二個人身上,於是文獻與研究只能提供原則與方向,而關於臨床的決策大多沒有標準答案,因此老師們的心法與經驗之談往往是小R1們最大的收穫。藉由我們努力地從病歷記載中呈現出最接近實境的報告,在一次又一次的討論中摸索,希望能從歷史中記取教訓。

 

因此,不是「應該在幾點幾分時插管」,而是「應該早一點插管,胸管也要先插預防氣胸」;不是「應該要輸三千西西的血,而是「應該早一點輸血,寧願肺水腫也不該讓病人流血而死」。臨床決策的討論常常會讓K想起孔子的狂狷之辨,如同孔子認為在待人處事上求「中」難如登天,臨床決策似乎也不可能有剛剛好的決定:非狂即狷,誰來都一樣。或許事實如此,也或許是K壓抑天性的反動,狂狷之間,明顯的K偏好「狂」,「狂」的形象對內斂的壓抑的K來說有著無比的魅力。在一次一次的死亡案例中,他認為婦人之仁是最大的障礙。「病人還會說話,需要插管嗎?」每當K遇到這樣的質疑時,總不斷提醒自己這個障礙。因此死馬理論就是當發現病人可能會死時,「死馬當活馬醫」,把病人當做已經死了,盡全力的做,越多越好。

 

有一次救護車送來一個年輕女性,事前沒有任何通報,但是到達急診時昏迷指數只有三分,護士一面抱怨救護員沒有通報,一面緊急地把她推近來診間。K看著這個女生,詢問了救護員當場情況,只見救護員滿臉委屈,說女孩騎著機車撞上路旁的汽車,到現場時女孩坐在地上,運送時意識都還清楚,K皺了一下眉頭,「那為什麼現在毫無反應,連打針疼痛刺激都毫無反應」他在心裡反問,無法掌握病況始他有點惱怒。隱隱的聞到呼吸中高粱的氣味。「病人除了右腳開放性骨折,沒有其他外傷啊」「怎麼會這樣,三分?」K雙手抱在胸前,下了決定。結果是:K在這個女孩身上插了管,在全身的電腦斷層檢查之後,發現她一切正常,同時,女孩也醒了過來,她只是喝多了,與右腳開放性骨折。

 

那次K的確是做過頭了,但是他想著這是他的第一次做過頭,在不可能完美的急救中,總會有過頭或不及的時候,為了要減少「不及」而造成病情兵敗如山倒的歷史再次上演於討論會上,這是在所難免的,而且,除了體會了被插管的痛苦之外,K相信自己的插管技術不會讓女孩的喉嚨受到太大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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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他的小小心法,興奮的K第一次這麼想救活一個人。外科診間裡面大家都到了,跟K同梯的女同事,那個嬌小且愛旅行的一個人在內科診間處理十幾個病人。「準備插管,請備兩條chest tube。」K感到自己的口有點乾,然而這個時候點滴都還沒打上,怎麼插管給藥。「這麼碩大的人竟然血管這麼的細,連毛毛蟲都冒出來破壞護士們打針。」K想著,就如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描寫的:戰場局勢主帥掌握的部分其實微乎其微,一個士兵發狂地逃離可能使整個師陣行崩解,也是如此的勝敗未定,才使戰爭的發生成為可能。「急什麼急,針都還沒打上怎麼插管!」某個護士脫口而出的垃圾話,往往就是軍心潰散的肇因。

 

點滴的打上或許比預期慢了一點,但是這不算是失敗。學長在病人滿口鮮血與嘔吐物的情況之下順利的插上了管子,算是成功扳回一城,學妹小光也成功打上了trauma kit,使得大量血液得以灌進病人體內。而K決定兩側胸部都得插胸管,他提醒自己要快要狠把管子插進胸壁與肺臟之間,其中的手勢與要領他都知道的。然而,這是心法的部分,不代表他真的夠快,事實是當他把手指伸進劃開的傷口時,整隻近乎沒入的食指使他驚訝了一下病患胸廓的深度,他要自己不可以害怕,只要依照以前的經驗,趕緊把管子放進去。K在他覺得不算失敗的時間內放進了胸管,卻用了他覺得失敗的時間才把胸管固定好縫好,K看著學姐放了另一側的胸管時,心裡想「原來自己放胸管的時間也是失敗的。」

 

急救迷人的地方在於它不只是智性的考驗,他不是知識淵博的人知道該給什麼藥給多少就可以救活病人,更需要技術與抗壓的心智。成敗的計算不在計算針十秒打上算成功二十秒打上算失敗,而是一種奇妙的團隊氣氛與第六感。在K的急診,他看過許多不同類型的高手,有的醫師一眼就看得出誰會死誰會活,有的學長一個眼神就能使大家井然有序的完成自己的任務,還有的不怎麼使喚人,他技術取勝,瞬間自己搞定所有的管子與檢查。

 

現在大家分工合作的接上監視器打上了點滴,做了創傷超音波,插了氣管與兩條胸管,打上一條trauma kit,連絡了血庫緊急送來了八袋血,連絡了心臟外科、胸腔外科與一般外科醫生,判讀初步檢要報告與X光,拼命的擠著血袋輸血,這一切一切距離剛剛K細膩的處理那個女孩的傷口不到半小時。而現在,地上滿是鮮血、優碘、紗布與棉棒,病人被剪開的衣物上全是泥土與雜草,整張床濕的血的泥的與草的;order執行的未執行的沒被聽到的,檢驗單與漏開的檢驗單,已用的、即將要來的與還剩多少的血,要求的與被要求的與反唇的聲音此起彼若。這樣的混亂與環境裡,每一個點都可能使某個士兵發狂,K有點提心吊膽。唯有看著對面的欣,她仔細核對醫囑、用藥與執行狀況,不帶有負面語氣,她提醒他漏寫了什麼醫囑、漏開了什麼檢驗單。K欣賞地看著這個認真、有效率並且高EQ的年輕護士感到安慰。「在我的診間裡,在病人救活之前,不要給我說任何一句垃圾話!」在心裡,K幻想著自己如此高聲呼喊。

 

關於成敗與第六感。K是在發現病人的血壓慢慢下降,心跳依舊不快的時候,在看著病人從插管麻醉之後就沒再醒過來,全身冰冷的模樣,意識到了失敗。「病人最後應該還是會死」此時他看著老吳學長,想起剛剛在插胸管時,因為興奮的緣故,還曾挑釁的回了一眼,彷彿說著「看我的吧。」而現在,沮喪的心情排山倒海而來,在K意識到之前,他的笑已經消失,決策開始停滯。他知道戰局逆轉了,卻不知道哪裡出錯,血已經輸了五千西西,這已是一個人全部的血量,而阻止呼吸衰竭的管子也都插上了,儘管如此眼前的病人還是愈加冰冷,「有什麼藏在背後呢?」K想,但卻沒時間想更多,戰爭持續著,還有新病人得看。

 

而下一步呢?走到這裡時(其實也只是棋局的一小時)K已經失去了希望,當然此刻的他也忘了在學校時,一位教授曾經以近乎斥責地語氣告誡全班說「一個讓病人失去希望的醫生絕對不是好醫生。」棋局還沒結束,K已經相信他輸了。

 

 

在血壓心跳不合理的都不高時,最資深的芳學姐決定帶著急救藥物,跟著病人離開診間去作全身的電腦斷層,「至少得知道問題在哪,才有機會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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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急診時,外面的空氣異常寒冷,天都是雲,灰灰的。K想到昨天出門前的氣象報導「明天立冬,今年的第一道鋒面將在今晚到來。」於是,在一個陰雨的早晨,K下班,並盤旋於昨晚的每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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