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時的一隻蛾

2008 年 12 月 16 日 § 發表留言

冬天風大的墾丁,玲一個人來。

早上的時候,她在星巴克裡面吃著早餐,起初,裡頭沒有太多人。她喜歡星巴克,不論人多人少的時候,她總可以在店裡找到一個角落,不會有人注意到她是孤獨一人,而且沒有甚麼事情等待她完成,而她,可以喝杯咖啡,背景音樂與杯盤之間的聲響讓她暫且遺忘生活的慌亂。咖啡店裡的坐位排列,使得一張桌子不會屬於某一排或某一區,而是互相錯落獨立,於是,沒有人跟你屬於同一個區域,你們不會同排並坐,更不會四目相對。對玲而言,身體只要不接觸,就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問題在於目光,她覺得,人眼彷彿真有一道光束,不論冷酷熱情,總是擾人。

店裡面的另外兩組客人都在玲的目光所及之外,她靜靜的吃著,放空的眼神不聚焦地直視,慢慢才發現前方的人體動作,那是在玻璃窗外與隔壁餐廳之間的一條走道,餐廳的牆上有著麥色底與麥子圖案,上面大小夾雜的文字介紹著關於啤酒與義式美食,窗外,一位身穿橘色背心的阿姨在走道來回,彎著身動作。

玲揀了落地窗旁的沙發坐著。隔著一大片落地窗,外面的太陽很明亮,天上積雲也不少,當它們飄過太陽的時候,黑夜白晝瞬間交替的奇異感,有幾秒鐘,會使她想起寒流來襲的北方。落地窗外有水流出來,來自走道,在陽光照射下一閃一閃的,阿姨不斷的把積水掃出來,前頭順勢緩緩的蜿蜒前進,經過玲外頭的空地時,閃爍著,像極了一條蛇,靜靜爬行著,或一條小河。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小波源,在後方隨流水拐了出來,吸引了玲。那是個頻率很高的震動,在淺淺的水中製造著一圈又一圈的波紋,粼粼反射著亮光,同心圓不斷外散,波源四處移動。移動的方向不斷變換,並非順著流向,偶還有急轉彎,玲覺得,波源裡的東西看起來並不自在,甚至有點焦躁。

至少,前進與閃爍交織出迷人的動態。

一開始玲以為是那種會在臭水溝看到的小生物,雖然直覺告訴她不是,「太過急迫、近乎掙扎」。隨著波源的靠近,才發現,那是一對翅膀製造出來的震動,才發現:那是一隻僅僅濕了翅膀的蛾,而僅僅濕了的翅膀竟使牠如此不安,是表面張力嗎?反正,那黏住了牠的翅膀。「沒機會回到空中了嗎?」玲真的不曉得,以一個萬物之靈的姿態,她承認自己完全無法估計沾了水的翅膀對一隻蛾的嚴重性,她望了幾乎出神,忘了咖啡杯還在手上。看著牠持續掙扎著,甚至就此死去消失,玲感到一點不值,一股解救牠的衝動還曾經竄了上來,那種不想有遺憾的慾望。

啜了口咖啡,她並沒有起身。

雖然因迷失而迂迴,蛾還是到了水流之外的紅磚地上,她以為的解脫之地,對牠與她來說。牠曾在此嘗試跳動了兩次,一度玲以為那跳躍就要上天空了,卻是倏地趴回地面。

「我真的要死了,不信?我飛給妳看。」牠諷斥著。

「你希望我救你?」

「不需要,妳還以為妳可以?」

「那麼,你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值嗎?一攤水。」

「說實話,一點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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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再度灰暗,流動失去光影,積水中的髒污現出原形。

「為什麼要來墾丁?為什麼選擇台北生活?為什麼不工作?為什麼不能跟其他人一樣地活著?」手裡的可頌吃完時,隔著落地窗外的蛾,玲想著這些。

為什麼來墾丁?因為想曬太陽,想看海聽海。

回台北是因為漂泊許久卻依然一無所有,生命中好像什麼也握不住,像浮萍,於是回來—她唯一可以稱做家的地方,希冀拾得一點踏實的感覺。

不工作,因為找不到熱愛的工作,沒有左派「從土地上長出的甜美果實感到勞動的價值」那種成就感,更重要的,目前還餓不死,不需要急著被資本家壓榨自己。

為什麼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的生活?不知道。

想著「跟其他人一樣」時,她想起K,她總是這麼地想起他。或許K的人生觀代表了她心目中其他人的,但根本的是,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總是對著記憶中的K吐露心事或自問自答,像現在。

從小,玲是大家的好友,她聽著她們的抱怨、哭訴與情事—那些玲不習慣對人說的。她從不表露自己的脆弱與委屈,一次又一次,藉著學習消化淚水與隱藏鼻音,玲要求自己更獨立堅強,才好飛離開她心愛的家。

然而,在國外的時間,在她以為的夢想境地裡,玲疲累得無力再要求自己更多,她養成習慣與K對話,喜歡想像K遠方的生活。「他一定很忙碌,應該得念很多書,一定還是常常皺著眉,空閒時會去跑步到虛脫。即使如此,他還是會繼續規律地學醫、當兵、行醫,不多問一個字地生活著吧。」玲想,他是浮萍的經緯線。

遠方的海上,有一艘船在更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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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蛾對玲招著翅,「我就要死了,妳有什麼感覺?」

「…,應該是我問你呀,你要死了,現在有什麼感覺?」

「本來我可能會很不甘心,但是我現在只想學懂接受死亡,好尊嚴地去死。」

「為什麼,臨死前都會有這樣的體悟嗎?」

「說實話,是因為妳啊。」牠拍了拍翅,好加強語氣。

「我,關我什麼事?」

「妳別太驕傲或開心呀。」「從有翅膀後,我就生活在前面的走道,與通往這棟建築物後的防火巷。雖然沒有同伴,但是我的生活也不是這麼差,畢竟從我會飛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相信可以飛到任何地方,我知道不遠處有海,外頭有無盡的生物,我會在風和日麗的日子底下與他們相遇。每隻蛾生來就是為了飛翔的那天,我們被教導,只要長了翅膀,只要會飛,就有無限。所以從飛起來那天起,我一直都是樂觀的活著,儘管生活一直很沉悶,但心中總相信那天會來到。」

「聽著你的遭遇,我真的很遺憾很難過。」玲真心說著,淚水輕輕拍打上了眼。

「但是,就在剛剛我飛到外面時,突然感覺到,就算飛在陽光下,遇見了蛾,好像也還好。那就像買了手機回家把玩一個小時後,發現有點無聊一樣,因為高估而期待某事物的價值,得到後卻發現好像沒這麼滿足時所產生的落空。我剛剛如此興奮的飛到了這美麗的世界,卻發現世界對我無動於衷,風與樹依然不停對話彼此的窸窸窣窣,浪花與天上的雲更不理我,所有的生物對我的出現沒有任何回應。就在那時,一股熱臉貼冷屁股的羞恥在最初的興奮底下蠢動上來,我才恍然理解:這就是生活啊,飛與不飛都一樣,而世界本來就在那,海也在那,它們不為我、也不為任何人存在著,熱情的生活只在夢中,如詩人說的『他方的生活』。」

「蛾,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但怎麼說與我有關?」

「因為妳注意到我,我的生命…第一次…影響…..」蛾沒說完最後的想法,就安靜了下來。之後,牠曾跳了幾次,那種就要上天飛翔的姿態,與試著拍打了幾下翅膀。

玲看著蛾死前最後的動作,她仔細的看著,激動的意識到有責任記住這一切,非如此,牠最後的存在便沒有人知道,此後再也不會被記得的消失在世界上。

中午時,落地窗前赤裸地曬著艷陽,水流動的痕跡早已消失,為期三個小時的滄海桑田,因為見證了一隻蛾的孤單死去,玲意外的感到安慰,為她那不曾停止過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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