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領毛衣

2010 年 03 月 25 日 § 發表留言

 

在本以為安靜卻喧鬧的咖啡店角落裡,K想起女孩那張血淋淋的臉,那種不願意卻又不住摳著傷口結痂的想。本來他想著的是昨晚那隻Trauma kit,在芳學姊面前他用自己預期的速度完成而得意,興奮地想著在那之後得以灌注大量點滴而重新搏動的心跳。

——————————–

「學姊,這簡直是奇蹟了!」他不住的說,期待著這張還有著稚氣的側臉的回應,她依舊看著病人沒有答應。

其實當病人被送進診間時,K一眼就覺得這病人已經沒有呼吸心跳了,那是在無數次救護員一次又一次衝進診間送來各種重症傷患,急診人所訓練出來的臉部辨識系統,每一張即將死去的臉都會深深的改變他們大腦神經突觸的分子結構,形成他們或許不知道或許想不起來卻不會消失的記憶。他們不斷質疑救護員當初在現場是否還有生命徵象,一面接上心律監視器。因為外傷病患如果在現場就已失去心跳,是不可能被救活的,這種情形下,他們將不會在這屍體上多造成一個傷口。

asystol,先壓胸!

高大幹練的救護員或許因為這迫切的氣氛而震攝,卻還是精準的說出了在救護車上的心跳數字。

她的心臟在幾分鐘前才放棄跳動的,不,可能是在幾秒鐘之前。

診間內所有的人花了幾秒鐘選擇相信這不是已死的軀殼,“她”只是剛剛放棄了。在一個眼神之後,order被聽到之前,夜班的他們不管白天小孩多吵都沒睡,明天要上課招待公婆相親花大錢去旅行,已開始動了起來。「拼一下!」K看見準備氣管的插管的壓胸的消毒的作超音波的跑去推烤燈來的撿開衣服的拍打靜脈打針的,彷彿,這麼說著。插管,備呼吸器,壓胸,trauma kit,抽血,打藥,超音波,推烤燈。可能連推烤燈,每一樣都是真功夫。

在急診幾年來的學習,見識過多少常人想像不到卻能分鐘內致人於死的急症之後,對K來說,意外越來越少,他更加有把握自己的診斷,更能安全的處置病患,更精準的預測疾病的嚴重度與存活機會,於是驚喜隨著意外越來越少。另一方面,K也驚訝於他的朋友們對此如此驚訝,他們不敢相信每一次與急症的對抗都像是跳一個三迴旋一樣,他們不懂即使在看感冒時,口罩下的急診人想的還是死神的偽裝。

所以當監視器上重新出現心跳時,K如此興奮。一場不可能的救援任務,竟然出現奇蹟般的進展,使他們得以請求大量的資源,一袋袋血液血漿被送了進來,X光機熟悉的震地聲響,外科醫師們齊聚評估後續的處置方式。現在這個景象引起了其他病患的好奇,在死神面前他們暫時忘卻了自己的病痛,而使剛剛一直伴隨著他們的“等太久那麼慢爛急診”的抱怨聲暫時安靜下來。

—————————–

每當K認識新朋友時,總在不久之後會開始談論他的職業。

「急診很忙吧?」

「那不就要整天看到頭破血流的病人?你不會覺得很可怕喔?」

「有沒有很多鬼故事?」

「你們有看過人死掉!?」

「這種工作我一定不敢做。」

同樣的對話與問句在不同場合卻能重複的出現,K有時候會覺得像是演員讀稿,在不同的舞台又要演出的同一幕戲。有時K會配合的說些血淋淋的恐怖的或黑色幽默的,在他高興的時候;有時候則保持沈默,覺得無聊覺得他們誇大。可憐的K沒有意識到其實是他太苛薄,新朋友們並非做作不真誠的,而是他自己,是他在醫學院的成長過程中,不自覺地遺忘了好多東西:在那些盯著解剖下來的人眼,聞到大量血液汩汩流出所散發的腥味,在同學的皮膚上打針的種種第一次,他忘了曾經害怕、作噁與刺穿不進而驚訝於皮膚韌性的那些時刻。他忘了這些遺忘,這些不去回憶使他能勝任急診醫師的職業,一如不知道什麼時後他早已不因為伸手幫病人挖大便導尿驗痰抽吸混合胃酸與血液的褐色液體而有一點點作嘔而無法迅速解決一餐。也沒什麼特別,職業門檻之一。

在今天的陰暗午後之前,這個穿著赭紅色高領毛衣的失憶如此的嚴重,差一點身為一個人類所應該有的DNA就要變形而成為冷血動物了,直到回憶沿著鎖骨下的那隻trauma kit而上。他想起當他站在女孩頭側要作頸椎固定時,當他雙手緊抓住病人肩膀,當他彎下腰去好讓兩隻前臂手肘穩固夾著頭左右兩側時,他意識到自己把頭瞥到一旁不住地深呼吸著,感覺到血液透過隔離衣沾上手套前臂的觸覺,黏嗒嗒伴著頭髮絲絲作響。在彼此鼻尖十幾公分的距離下女孩失去血色的臉有著很白的粉底,只沾上一道乾掉的血漬劃過嘴角,眼影在下眼瞼下花了成了不連續的線條,撒了一撇藍粉與黑粉在臉頰的白上。額頭左上一個很大的血腫清清楚楚在頭皮與頭骨間膨脹著,使她的頭徹底地失去了人臉最後的對稱,嘴巴張著插著管露出了牙齒。

「你真的不怕嗎?醫師K」他問自己,偏執地摳起了名為醫德的傷口。

「你有沒有多看一眼而感到這肉體的年輕而罪惡?」

「你有沒有一直為她感到深深的難過,為她流淚失神胃痛,還是只滿足地看著聽著監視器上規律的心跳?」

「你有沒有想過她撞成這樣如果是自己連你都想死,不如讓她死去?」

「你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說阿!K!

「他媽的我幹嘛想這些,幹!幹你娘…幹!」K不願乞求自己別想,只好咒罵,野獸般發狂咒罵自己,可惜這喧鬧的文明囚籠中不會有人救他,直到在這寒冷的陰天與圍繞喉嚨的惱人赭紅色馬刺裡陷落墜毀。

————————————

曾經有一段日子,他每天每天獨自來到一片溫暖的沙灘上,在赤道的閃耀日光下,在某一棵椰子樹下某張長木凳上,在太平洋的海前面睡著覺,夢著夢想。住民們不曉得他來自哪裡,只是每天看見他靜對海平面呆立,在海裡漂浮潛水。在每日每日的天空下,膚色不再刺眼的漠白而轉換為相似的黝黑—適合手舞足蹈或者奔跑,珊瑚刻上的新生上皮,在大腿上留下咖啡牛奶色的兩道長弧,脖子則繞著水母刺過的紅色環,這些裝飾使他成為造物者不再討厭的一頭獸,漸漸地如其他無害的動物:如燈塔那的海龜與那一家子海牛,他們對他不再感到不自在。

在那些白日夢裡,詩意以閃動的光影推起的浪花以記憶中的芳香輕拂的微風以某段旋律的重唱交會的友誼以母親懷裡的柔情燃燒的晚霞等等形式出現。那時,詩人也忘卻了所有文字思想詞語,自然得以以無言的詩意安慰著沒有背離她的人。
/p>

大海

2010 年 03 月 08 日 § 2 則迴響

無只盡的想念大海與陽光下的海灘男孩

一如沖昏頭的單戀

差一點就也有一樣黑的皮膚 一樣的水母痕 一樣的腳環

差一點就可以握住的那種遺憾 不斷的在夢中上演

Where Am I?

You are currently viewing the archives for 三月, 2010 at 逍遙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