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夫與櫻花的辯證

2014 年 01 月 22 日 § 發表留言

 

之一

「我剛剛進房看見就知道他要死了,準備要幫他換上衣服的時候….他兒子進來看見,一把抱起他衝來醫院。」

「你看我衣服都帶來了。」不專心的K沒有隨著對方的眼神看過去。

「跟你說,我已經看過五個了…死去的人,我知道他剛剛要死了…」老奶奶對著K這麼說,又是那種該死的悄悄話眼神。

他是來跟老奶奶解釋病患抽血報告,告訴她剛剛有多危急,其實他不想跟這個老女人解釋,打從一來要急救的時候,這個老婆婆就一直說一些有的沒的,彷彿她什麼都知道似的。

「可不可以幫他驗一下癌症,有個醫師很厲害,他看我就知道我先生他有癌症,你不相信對不對?」

「我兒子也不相信。」

「…自費也沒關係,我們有保險…」

她的話在在挑戰了醫師K處女般的自尊與脆弱。

(媽的,我在急救,急得胃酸都要把豆漿噴出來了妳還把我這當作健檢中心!)

(那麼厲害,叫那個神醫來這裡看看他多厲害啊?)

他懷念起病患那個有禮貌的兒子,可惜他在病患插完管之後暫時去銀行辦點事,沒辦法,這個社會大家都忙。

與其跟這個老婆婆繼續交談,他寧願在機器逼逼叫的急診裡想著要不是剛剛第一眼就知道病人要死了,馬上吼著要病人兒子同意插管,阿公怎麼可能現在可以醒過來,隔著痛苦的插管眨眼動手指。抽血報告證明阿公剛剛已經進入二氧化碳昏迷了:呼吸衰竭,體內二氧化碳上升,沈睡,昏迷,死亡。

「睡覺睡到一半平靜的死去就是這樣子的吧,像是關機的過程,先是失去運算能力、硬碟轉速減慢、溫度下降然後剩下金屬鐵鏽味道。」

他走過去病人身旁,低下頭來到病患嘴裡的高度,朝他的耳朵對話。

「阿公,聽到沒有?有的話左手握起來!」病患握了握K放在他手裡的指頭。

「你啊,剛剛死了,現在又活過來啦!」老奶奶對著他的伴說著。

「應該是如釋重負的開心吧,」K如是解釋老婆婆的語氣,然後更加開心了,「讓病人活過來就是爽!」

當時的他沒意識到,那隻手的觸碰:由失去潤滑鈣質與碳黑的骨架構成,帶著關機後冰冷的指節環繞他的手指,在他心裡即將產生的變化。

之二

只要在陽光下,即使是一月的墾丁,K就會想起小學一段課文,也是唯一想得起來的故事:夸父逐日。小時候誰喜歡誰誰討厭誰這種事情,他都搞不清也弄不懂,他以為大家都這樣,然後長大之後的同學聚會裡他才開始發現是自己太過無感,一個十歲的人其實已經可以很敏感,有很多心情與思慮了。

他唯一有感的只有夸父,他執著的相信他,把他當作真正的存在,擁有莫名的勇氣相信國立編譯館寫錯了:夸父沒死,頂多只是累了停下來休息罷了,畢竟運動員都是在睡夢中變得更強壯的!

他在佳樂水的海邊浪裡陽光下樹林中,逆風跑著步時,再次感到夸父正在某處望著太陽,眼神透露著準備出發的姿態!

之三

一月,陽明山,十度,櫻花開了。

「醫生,讓我問你一個問題:現代人面對死亡的方式真的很奇怪是不是?就像是一陣風吹來,一片緋紅花瓣都不願落下的櫻樹一樣怪異。」

「你用櫻花的必然落下來比喻人們難免一死表面上是合理的,然而你利用櫻花的武士道意涵來襯托凋零的美感,卻是充滿誘導性的話術。」

「是嗎?你自己憑良心設想看看,櫻花樹上掛滿了枯萎的花朵哪裡美了?然後冷靜地回想一下昨天握著你的那隻手應該屬於死還是活?其實就是你們攀上枝枒去緊握住那些應該凋零的花,構成了這幅奇怪的浮世繪。」

「美不美是個人判斷,即使不是個人判斷,也是神的判斷。醫師不是神,我的工作是盡力讓想活的同類活下去!只要願意,阿公那雙冰冷的手也能有著生的美感,而夸父的血液會再度流回那雙手!」

「說得好。只是請你仔細反省,你們當中有多少人認真對待自己的死亡,像對待自己的股票、物質享樂或工作一樣:做好準備迎接挑戰,處處競爭著想要表現的比別人好,希望著擁有的比別人多?有多少人認真想過自己臨終時要不要接受急救了?是不是大多數的人們都是在失去意識的危急時刻被插管被急救,然後從此在病床上渡過延緩關機的過程?」

「我們的工作不在幫病人判斷,因為我們尊重對方,如果對方沒有表達意見,醫師的天職就是救命,不問老少貴賤,你要說是緊抓住落櫻不放也好,這裡我不作判斷,我只能為因為來不及表達不急救,最後變成植物人的同類表示遺憾。」

「唉,你輸了。」

「?」

「我問死亡,你卻以為我是在問病人的,我就是在問你呀,你們總在接受別人死亡卻不認真思考自己的,難怪了,奇怪的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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